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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雪十三月

情不敢至深,恐大梦一场

卦不敢算尽,畏天道无常。

 

第1章

   “贵妃娘娘向来不拘小节,想必不会有大碍。”

    我应了声复又道谢,刘总管面上笑意愈见灿烂。青衣侍婢打起帘子,无忧殿内一派歌舞升平,哪里还有半分残垣断壁的模样。

    子诚在偏僻一角向我招手,我尚未来得及动作,就听见十分婉转的轻笑砸过来,“尚书大人来的好早。”

    一时间殿内静可闻针,我抬眼看去,上首之人雍容艳丽,神色懒懒唯独一双眸子格外清明,正是盛宠三年未见衰败的贵妃宋浔。

    我抖开袖袍作揖,道,“家母身体抱恙,微臣放心不下,故而耽搁,贵妃娘娘恕罪。”

    宋浔摇了摇团扇方才道,“百善孝为先,尚书大人好秉性。”

   “娘娘谬赞。”

    宋浔勾了勾唇角,端起杯中果酒一饮而尽,丝竹之声又起,我行至子诚处落座。子诚笑着开口调侃,我摆了摆手,却冷不丁撞见端坐于龙椅之上那人冷冽的目光。

 

第2章

    八年前江氏皇族的最后一位帝王听信了奸臣馋言,一道圣谕灭了镇国将军宋氏满门。处斩前夜下着鹅毛大雪,却没能拦得住一众忠臣力保宋家的决心。

    十四岁的小皇帝涉世未深,尚不懂得众怒难犯,宋氏灭亡后尚未来得及高兴终于除掉了心腹大患,便被纷纷兴兵的各地诸侯吓破了胆,披星戴月赶到东郊行宫向摄政王求援。

    三个月后四方王侯的铁骑踏破皇城,当朝摄政王手持玉玺投诚,府兵三万毫发未损,只可怜了那小皇帝至死都不明白为何亲叔叔会如此轻而易举的叛国。

    彼时我不过区区礼部侍郎,前线兵马太过遥远,朝堂风起云涌也多半与我无干。那些时国无其主,各方兵戈将这片原本繁华的土地撕得稀烂。

    直到半年后沈昭不负英主之名,以雷霆手段荡平八方,踏着斑斑血迹入主长平殿。而史书上百姓家破人亡只会一笔带过,沈昭英明睿智流传千古,小皇帝的遗臭万年大概也不会再有几人提起。

    沈昭登基的第一年,西地的谋臣雨后春笋般占满朝堂,多年前我遵照父亲叮嘱未曾偏向谁人,故而也算因祸得福,勉强算得上是平步青云做了礼部尚书。

    沈昭登基的第二年,朝政初安。沈昭年初便封了宋浔为贵妃,后宫嫔妃寥寥无几,任谁都明白,只要宋浔有了子嗣,不论是公主还是皇子,都必会问鼎后位。

    前朝也好后宫也罢,有人在的地方又岂会有两样?

    如今宋浔得势,巴结讨好的人不计其数。贵妃娘娘随口一句十九岁生辰,内务府半年前便如临大敌般的筹备。早听闻这位宠妃奢侈无度,如今一看果不其然。

    宋浔于一众推杯换盏间神色慵懒,半伏着身子在身前白玉案上,眯着眼看了殿中舞女半晌,忽然来了兴致般懒懒开口道,“本宫听闻天下之舞清丽当属南凉,妖媚当属北羌。你此番赤足红裳,想必确是北羌之舞无疑。”

    那舞女怔了片刻道,“娘娘慧眼。”

   “本宫听闻北羌前朝丽妃娘娘可作莲中舞,每舞一步足下便可绽出一朵红莲。本宫瞻仰已久,不知你可作得?”

    我见那舞女的脸色霎时间惨白,正是惊奇,子诚就凑过来唏嘘道,“北羌前皇后善妒,不满舞女丽姬承宠,故而让人划烂了丽姬的双足,命其在大雪中作舞。丽姬每舞一步足下就洇出血迹,仿佛足下开出红莲,故而得名莲上舞。”

    我觉得今日这果酒十分甘美,不由得又饮了一杯,一旁子诚还在喋喋不休,“我看这舞女倒是十分厉害。”

    他这话说的隐晦不明,我却听出了些犀利意味,“贤亲王常骂你混账,却不会想到你才最为通透。”

    子诚端起酒杯挡住半幅面容,一向懒散的眼眸里迸出光亮,“不知长舒兄可也觉得贵妃过于狠辣?”

    我复又看了上首那嚣张妍丽之人一眼,对上子诚目光灼灼,“倒也未必。”

    忽起嘈杂之声,我回神看去,见那舞女已退至殿旁,正中跪着那人身形魁梧,叩首参拜道,“今日乃娘娘生辰,大开杀戒未免不佳。”

    子诚嗤笑一声,“蠢货。”

    宋浔依旧不紧不慢,端起酒杯向沈昭遥遥一举。沈昭勾起嘴角笑,眸光却转向跪拜之人,“陈恕,你可是要扫朕的兴?”

    跪拜之人顿了片刻道,“臣不敢。”

    宋浔轻笑了声,“陈大人的忠心不容置喙,只可惜太过愚蠢。”

第3章

    陈恕统管禁军多年,尽管风起云涌司空见惯,可一身傲骨尚在,何时受过此种屈辱,当即怒道,“臣愚钝,只知此女不过作一舞便惹来杀身之祸,实在不明她有何罪,还请娘娘明示。”

    宋浔未答反问,“按我朝律法,意欲谋害皇室者,应处以极刑。本宫所言可对?”

    陈恕一时不及反应,愣怔片刻道,“正是。”

    宋浔缓步而下,行至那舞女面前方才止步。我见那舞女面露凶相,正要起身却被子诚拉住衣角,陈恕一时反应不及,那舞女已自袖中抽出一把匕首向宋浔刺去。

    千钧一发之际,宋浔面色不仅无半丝惊慌,反而勾出一缕笑意。那笑如三月桃花绽放,我一时怔住,直到凌厉掌风掠去,那舞女未及痛呼便没了声息。我回过神去看子诚,终于发觉他神色有异。

    沈昭不知何时已经起身,神色闲适,如同方才出手之人并非是他。宋浔从始至终不曾变过脸色,此刻也不过淡淡嘲讽道,“这逆贼怕是前朝余孽,若真追究起来,陈大人这禁军统领,可真当脱不了干系。”

    陈恕又要开口请罪,宋浔却看向沈昭神色恹恹道,“臣妾有些困乏,先行告退。”

    沈昭看着那舞女神色不定,宋浔未再多言便已离开,一众大臣面面相觑,只得纷纷起身告退。

    子诚回过神来,不知何故敛了一贯笑意,匆匆告辞。我迟钝觉出今日宴席过于诡异,顿觉惶恐,谁知刚出无忧殿行至偏僻廊道,竟被一宫女拦住了去路。

    “谢大人,我家娘娘有请。”

    直到进了九华宫我仍有些混沌,冥冥之中似是有什么阴谋在我眼前铺展开来,我惶然无措,却发现一切只有模糊剪影,终究难以看得清楚。

    九华宫内红烛高燃,烛焰跳跃映于层叠垂缦之上。白皙手指挑起红底描金的纱帐,宋浔抬起眼轻笑道,“本宫拦了谢大人的去路,是想与大人说几句话。”

    我一时语塞。

    这位宠妃的嚣张确实令人膛目结舌,深夜邀外臣入寝宫,原不过是为了说几句话罢了。

  宋浔走至不远处的软榻坐下,懒懒开口道,“当年宋老将军的长子膝下有一女,却在宋家被下令处斩时没了踪迹。”

   我一时怔住,几乎难以置信的看向宋浔,她仍是笑,“有人买通了官府救下宋家幼女一命,原不过是慈悲,却不想那女童从未忘记过家恨。”

   “谢大人的父亲八年前救了本宫一命,作为回报,本宫今日便给谢大人讲件往事。”

第4章

    当年沈昭在宋家被灭后,来寻宋老将军的十万兵权,刚到帝京第一眼就看见蜷缩在荒凉府邸前半死不活的宋浔。

    那时候谢家与宋家交好,宋老将军预感到江帝愈见明朗的猜疑之心,下诏前夜将宋浔托付给门生谢贤。

    谢贤将宋浔安置在城郊一处荒废府宅,留了几个婢子照料。谁知那婢子年幼,入夜睡得熟了,竟叫宋浔独自离了那宅子。

    宋浔那时候不过十一岁,跌跌撞撞走了三日方才寻回帝京。刚到宋府门前,尚不及悲痛便体力不支昏了过去。

    不过万幸的是,她并没落入官兵的手里,而是被沈昭拾了去。而宋浔自醒来后就没再说过话,沈昭总觉得这个晕倒在宋府门前的小姑娘不简单,况且不久后战况必定会蔓延至帝京。几番思量之下,沈昭冒险带宋浔回了边陲,而这一走,便是八年。

    八年后沈昭登基,宋浔位至贵妃,却从未忘记过昔年家族被灭仇怨。红烛燃尽,宋浔半边身子隐在阴影中,我看不清她的面容,却莫名觉得孤寂。

   “江帝已死,娘娘的恩怨已了。当年家父虽有意搭救娘娘,却终究没能遵照宋老将军的遗愿,送娘娘远离帝京,不再归来。”

    榻上之人半晌没有言语,许久之后方才开口,“谢大人可曾想过,那十万兵符,究竟在何处?”

    未及我开口,便听宋浔道,“兵乱五年,沈昭登基三年。他登基那日我告诉他我本是宋家遗孤,他却无半丝动容。”

    “他从开始就猜到我是宋浔,我靠着十万兵马获得今日之荣宠。若他日我失了这兵符,那岂不是会被弃之如履?”

    话已至此,我听出了宋浔话中之意,却不得不揣着明白装糊涂。

    “微臣不知娘娘的意思。”

    宋浔轻笑了声,“尚书大人莫要再装糊涂。沈昭夺了江家帝位,本宫乃宋氏血脉,自要秉承家祖毕生之愿,匡扶江氏。”

    是了,三年前小皇帝被斩于沈昭剑下,可叛国的摄政王虽为江氏嫡脉却仍苟延残喘至今。

    匡扶江氏,究竟是匡扶谁,已昭然若揭。

   “本宫今日拦下大人,不过想让大人明白一事。”

   “摄政王殿下隐忍多年,本宫亦愿以十万兵权相赠。沈昭登基多年手段狠辣,早已失了人心。识时务者为俊杰,谢大人务必思量清楚。”

    窗外头星子已湮灭干净,再不多时就该是又一日黎明。

    我看着那片混沌景象,忽然想起父亲临终时的最后一句话。

    他说对不起宋家,没能护住他最后的血脉。只是他没想到,那个宋家伶俐的小姑娘已立于万人之上,可惜终究不复从前。

    “娘娘不相信陛下爱您?”

    那人顿了顿,道,“帝王之心,宠便是宠,又何尝有过爱呢?”

第5章

    宋浔说的确实不错。

    沈昭登基三年,根基稍稳就显出暴戾本色。大兴土木为宋浔建九华宫也好,专横独行大肆屠杀前朝宫人也罢。桩桩件件,处处都在毁掉他本就不牢固的根基。

    而那位身体孱弱,常年居于东郊行宫的摄政王江时我也有幸见过。

    多年前宫宴之上,那人踏月而来,如瀑长发以描金缎带束起,风华绝代,容颜无双。

    不得不说,江时和沈昭确实相似,尤其是那双眼睛。同样漆黑如同子夜,同样雾气弥漫令人难以看透。

    三年前帝京城破,江时出城门归降。我疑惑其中缘由,如今终于顿悟。

    我出宫时天色将明,车夫垂着头已经熟睡。皇宫之中高阁顶端仍旧浸于黑暗之中,往后多年谁苦谁痛,也许很快就要揭晓。

    那之后是风平浪静的三个月,茫茫时日几乎叫我真的以为盛世太平。

    直到三个月后宫中传出沈昭的死讯,子诚到我府中告知我时,我正在写辞呈,闻言握笔之手一僵,墨汁滴下来废了一本折子。

    我看向闲适坐着的人,他眸中锐利已掩盖不住。

    也怪我眼瞎,从前竟看不出他的漫不经心从来都是伪装。

    良久,我放下笔,道,“从那日宫宴过后我便猜到会有这一日,却没想到这一日来的如此之快。”

    子诚笑道,“长舒兄向来敏锐。沈昭已死,贵妃娘娘不日便会公布自己宋氏遗孤的身份,扶摄政王殿下登基。那时候长舒兄便是护国的功臣,自是前途不可限量啊。”

    我平息良久方才扶着书桌坐下,“郡王说笑了。”

    那人沉默片刻,方才说出真正来意,“谢大人,贵妃娘娘想要见你一面。”

第6章

    时隔三个月,我又来到九华宫。

    上次我来时宋浔还是被言官戳着脊梁骨骂的妖妃,短短三个月罢了,狐狸精摇身一变成了忠良之后,贤明无双的君王死后成了大逆不道的乱臣贼子。

    此间世事果真变化莫测。

    朝中已有不少消息灵通的将臣得知此事,却惊疑不定,谁都不愿做那只出头鸟。一时间宫里寂静的令人心慌,昔日门庭若市的九华宫前也终究不免失了颜色。

    我进了殿就有宫女来将殿门关上,殿内门窗紧闭,因点了红烛又不通风,故而着实燥热阴暗的紧。

    “谢大人近来可好?”

    “一切都好,多谢娘娘关怀。

    她忽然睁开眼睛。

    “事已至此,谢大人也不该再装糊涂了。”

    我愣怔片刻,不禁感慨这人实在聪明,只好作揖道,“娘娘聪慧,微臣的确早已归附先帝。”

    我抬头看向她,上首之人面容妍丽,却不难看出眼睛里的坚韧和固执。

    我似乎有些明白了沈昭至死都不愿伤她的原因。

    “先帝南下前日,确实曾诏微臣入宫密谈。”

    那夜年轻的君王执伞孤身立于大雪之中,身后是灯火明亮如白昼的大殿,身前是茫茫不见源头的漆黑夜幕。他眼睛映出满天星辰的光亮,目光缱绻看着九华宫的方向。

    那夜我去见他,他交托国玺与毕生筹得的四十万兵符,最后一句埋藏心底多年的话却至死都不敢同她言说。

    “我总是盼着她为我难过,却又怕她难过。诸如此类纠缠了许多年,如今尘埃落定,总算落得一身轻松。”

    我本是沈昭的人,从三年前他登上帝位,我便拜倒在沈昭的座下。

    “先帝已死,摄政王殿下不日登基,娘娘不应该高兴么?”

    他不是个贤明的君主,可他终究也没能得到所爱之人的心。

    “可娘娘究竟为何不肯相信先帝爱您呢?”

终章

    八年前江小皇帝派人追查宋浔的下落,兜兜转转还是不能避免的查到了父亲头上。

    父亲一生软弱,却为此固执直到丢了性命。他临终前交代我,若他日王朝易主,定要拼死辅佐贤明。

    他死后宋浔的下落成谜,边关兵祸连连,江小皇帝最终无暇顾及年幼的宋浔。

    而那时候宋浔已经随沈昭到了边关,沈昭曾经有意查过她的身份,宋家最受宠爱的女儿,江时还是十七皇子,小皇帝还未出世时便在皇宫混迹。

    她于江时的旧日情谊早已不是秘密。

    后来时过境迁,江时看出江山腐朽,江小皇帝在位一日,天下便一日不得安宁。

    于是他伺机而动,暗中帮助宋浔。坐山观虎斗,直到沈昭在一众王侯中脱颖而出,他方才又找到宋浔。

    宋老将军一生为江氏王朝鞠躬尽瘁,即使死于昏庸帝王之手,那颗为国死而后已的心也从未变更。他留下绝命手书,字字泣血,明言宋家子孙一生为江氏鞍前马后。

    宋浔在边关的第二年便与江时联手。

    大婚那夜,宋浔坦白十万兵权在她手中。沈昭波澜不惊,也确实是因为他早已知晓。可他从未是因十万兵马而爱宋浔。

    后来他暴虐昏庸,斩杀的却全是腐朽无能之徒。他这一生爱错一个人,却因此断送了终生。

    他呕心沥血的多年筹谋,至死都不曾说出的深刻情意,不过是因着所谓成全二字。

    而如今传言里醉心权势迷惑君王的浔贵妃唇际一抹笑意艳丽凄凉,迎着偌大宫殿里蓦然扑面而来的漆黑浪潮终于哽咽,“竟是如此。”

    只是再也不会有人为她拭去眼角泪痕。

番外/为谁风露立中宵

    万和二年,隆冬。

    谷雨煎了药回来却未见原本在殿中小憩的宋浔,思忖了片刻便寻了件狐裘大氅到摘星楼寻人。

    皇宫虽大,清净之处却少之又少。故而自从当今圣上辟了摘星楼给九华宫后,宋浔整日里不是在寝殿便是在摘星楼。

    摘星楼长阶八百尺,这人只着素白单衣立于高楼之上,楼内的小宫女匆匆过来,怯怯道,“谷雨姐姐,娘娘风口站了许久,奴婢们实在是劝不动,您还是快去看看罢。”

    谷雨疾步走去将大氅披在那人身上。宋浔偏过头来看她,轻笑了笑,道,“寝宫里闷的紧,本宫出来透透气罢了。”

    “娘娘身子不好,若是染了风寒,又要叫陛下徒添烦恼。”

    宋浔笑意不减,眸中几分嘲讽更盛,忽而莲步轻移,竟将大半个身子都探出了围栏外。

    身后的婢女已悉数退下,谷雨拉住宋浔的腕子,波澜不惊的行礼道,“外头风寒,娘娘还是同奴婢回九华宫罢。”

    宋浔果然染了风寒。

    谷雨收拾了几乎未被动过的晚膳,堪堪扶着宋浔起了身就听见外头赵总管尖细的嗓音,“皇上驾到!”

    来人许是刚刚下朝,一袭描金龙袍尚未换下,步履匆匆间众人跪拜行礼,登基不久的摄政王殿下眉目间却难掩疲惫。

    “臣妾参见陛下。”

    江时走到离宋浔几步远的地方站定,谷雨依着赵总管的眼色扶宋浔落座。江时没再多看宋浔眼中的清冷笑意,只是轻触身侧红木几案上的汤药。

    赵总管在江时尚为皇子时就跟在身畔侍候,多年来在宫中摸爬滚打早已熟知了眼前这两位的性子。故而眼见宋浔眉梢轻挑便知不妙,忙挥退了殿内侍奉的一众宫女太监,正要领着谷雨也退下时,江时却道,“下去领罚。”

    赵总管怔了片刻才反应过来,随后余光瞥见身侧之人脸色丝毫未变,“奴婢遵命。”

    阖宫寂静。

    江时垂眸看了碗中汤药片刻,开口道,“我记得你从前最不喜吃药。”

    宋浔轻敲几案的手顿了顿,道,“从前年幼无知,臣妾如今方才知晓良药苦口。”

    江时沉默许久还是将汤药放下,注视宋浔侧颜良久,终于叹道,“我知道你恨我。”

    “但是他已死了,你何必如此折腾自己。”

    宋浔轻笑道,“是臣妾害死了他,良心难安,自然是不能同陛下一般云淡风轻的。”

    言罢,她终于肯看江时一眼,尽管那双眸子中再不会有他的倒影,“陛下不妨告诉臣妾,他究竟为何会死呢?”

    朝堂上雷厉风行的帝王露出一丝苦笑,终究问道,“你与我相识十三年,而与他不过区区八年。你为何不肯放下呢?”

    宋浔霍然起身,道,“当年那小皇帝视宋家为眼中钉肉中刺,我迫不得已应允助陛下登上帝位。后来陛下却暗中挑唆小皇帝铲除宋家,借而使四方诸侯兴兵。”

    “陛下料定小皇帝会来求助,便假意应允,却在城破当天归降。陛下要沈昭先于你登基,替陛下铲除百年王朝的腐朽根基,然后民心不稳,朝堂动荡,陛下推翻沈昭名正言顺的继承这清清朗朗的新乾坤。”

    宋浔眼眶通红,却不曾落泪,“我从始至终自以为是的斡旋于陛下和沈昭之间,而陛下早就明白沈昭不会执着于帝位却仍要杀他。陛下如今记起你我十三年情谊,当日却为何要赶尽杀绝?!”

    江时自嘲道,“说到底,你处处为沈昭筹谋退路,终究只是决意为我留下这寂寥江山罢了。”

    “阿浔,十三年里,你可曾有过片刻爱我?”

    

    宋浔的病一直拖到半个多月方才痊愈。

    已近年末,前日下了场大雪,从摘星楼上往下看,高阁楼宇皆葬于厚重积雪之下。

    谷雨挨了三十大板的身子好些了仍回来侍候。而江时那夜走后便没再来过九华宫,她倒是不甚在意,只是难免有几个意气难平的小宫女念叨来报昨夜陛下又宿在了陈淑妃处。

    北风寒冷,她笑着让谷雨扶她回宫,谁知堪堪坐定便听得谷雨耳语,“陈淑妃来给娘娘请安了。”

    未见佳人倩影,便闻娇俏笑声。来人一袭暗红华服,飞仙髻上海棠步摇叮当作响,眉目间明丽张扬,确是传言中倾国倾城的模样。

    “淑妃陈氏参见皇后娘娘。”

    宋浔给下首微微欠身之人看了座,便自顾自的修剪今儿个晨起内务府送来的白梅。陈淑妃眼见自己受了冷落倒也不恼,十分自如的说起来,“再过几日便是年末家宴,陛下吩咐臣妾操办,只是臣妾幼时不在帝京长大,实在不知家宴如何,故而今个儿特地来向娘娘讨教。”

    宋浔未及开口便被谷雨抢了先,“皇后娘娘身子弱,向来不为这家宴等杂务操劳,怕是教不得淑妃娘娘。”

    陈淑妃笑道,“娘娘身居贵妃八年,总还是要比妾身见多识广些。”

    谷雨面色一变,“放肆!”

    宋浔松手,银质的剪子落在檀木几案上发出不小的声响,“淑妃陈氏,本宫念在你是陈恕大人唯一的妹妹,便不与你计较,你好自为之。”

    “谷雨,送客。”

    夜凉如水。

    江时到九华宫时已近深夜,他本以为宋浔应当已经就寝,却不料寝殿内仍有微弱烛光。

    赵总管几不可察的叹了口气,看着每夜都来九华宫前静立大半个晚上的江时,尽管他已成为这万里江山的主人,却还是头一次觉得这人可怜又孤寂。

    这种感觉是从未有过的。

    江时的生母本是宫中最卑贱的婢女,一夜被君王临幸,竟有了身孕。太后不忍皇嗣流落在外,才吩咐皇帝将其晋为贵人。她是个极温柔的人,本来等到年满二十五岁便可出宫,却被一道册封圣旨永远留在了皇宫里。

    她死的那年二十七岁,江时五岁。

    而赵毅原本是江时生母宫里打杂的小太监,她死后本就不多的宫人四散,只有他一人因受过她的恩惠,留下来找看江时。

    自幼丧母不受宠爱的皇子在这偌大皇宫里受人欺侮,那时候江时从未抱怨,赵毅不觉得他可怜。他不曾讨好他人,在太学被人孤立,赵毅也不觉得他孤寂。

    赵毅看着他从最不受宠的十七皇子步步筹谋,最终位极人臣。看着他在卖主求荣的唾骂声里入主长平殿。他如同注定为权力而生一般,从未倒下。

    可今天君临天下的大祁帝王站在九华宫前看着殿内一抹烛光跳跃,寒风瑟瑟,赵总管终于看出多年来他埋在骨髓里的无奈和落寞。

    谷雨从殿里出来,一转头就看见站在角落的江时,她惊了一惊,正要行礼,却被他拦下。

    “皇后还未就寝?”

    谷雨看了殿中烛火一眼,道,“今儿个淑妃娘娘来请安,说了些不该说的话。娘娘许是有些烦闷,在里头独酌呢。”

    江时垂了垂眸,许是猜到陈氏说了些什么,未再同谷雨说什么,而是对着赵总管道,“陈恕递了折子?”

    赵总管答道,“是。说是西北旱灾,陈家的二公子放粮赈灾,看着约莫是在邀功。另还不忘问候陈淑妃在宫中是否安好。”

    江时挑了挑唇角,眸色冷冷,“明日你去传旨,淑妃陈氏谋害皇后,罪不可恕,叫他来收尸吧。”

    谷雨颇为讶异的抬眼看向赵总管,却看见赵总管一副了然的模样,恭敬行礼道,“奴才遵旨。”

    佳人独酌,醉卧玉台。

    江时一进寝殿就看见这幅景象。

    宋浔也不知究竟喝了多少,听见动静便眯着眼睛向江时看去。他以为她会如同这两年里的无数次一样勾起半缕嘲讽的笑,然后恭谨的行礼,没有丝毫的偏差,最后凉凉开口,“陛下怎么来了。”

    可她没有。

    她眯着眼看了他半晌,忽然笑起来。

    不是惯有的冷笑、假笑,而是像个孩子看到了糖果似的笑起来。

    他甚至有些恍惚。

    他有多久没见到她这样笑过了?

    是从沈昭死后开始么?

    不,比那更早。

    是在八年前帝京边陲,沈昭的营帐里。他绕开层层守卫,拿出宋老将军的绝命手书,她沉默良久,然后勾起嘴角,织出一道笑容。

    是苦涩还是凄凉,他已经记不清楚。而那之后,茫茫八年岁月,他竟不知那个在校练场上笑容明媚的小姑娘已在无数个漫漫长夜里悄无声息的死去。

    原来她在那时便欢喜沈昭了啊。

    江时极轻缓的走过去,如同怕惊扰了这场美梦。宋浔拉着他描金的龙袍蹙眉半晌,疑惑开口道,“沈昭?”

    他的身子一僵,却勾出笑意,“嗯。”

    宋浔听了弯起眼睛,将眼角一大滴泪珠蹭在他的衣角上,“我欢喜你。”

    江时无言良久,直到怀中人沉沉睡去,方才极轻缓的开口道,“我亦如此。”

    “娘娘郁结于心,思虑过重,以致夜不能寐,气血亏损,又加上娘娘十年前在雪地中落下了病根。老臣八年前便告诫娘娘戒虑戒酒,仔细调理身子,兴许还有转圜,可如今为时已晚,老臣实在无能为力。”

    宋浔轻笑道,“本宫还有多少时日?”

    孙太医凝神片刻道,“恐怕不出一月。”

    谷雨正要开口,却被宋浔的眸光拦下,“再有不到半月便是年末家宴,本宫总不能拖着病体给陛下扫兴。”

    孙太医眉头蹙的更深,“娘娘若执意如此,老臣亦无可奈何。只是就算如此,娘娘的身子恐怕也只能是强弩之末,能否撑得过半月亦未可知。”

    宋浔收回腕子,神色丝毫未变,“此事不必同陛下言说,稍后本宫便遣谷雨去抓药。”

    孙太医正色叩首道,“谨遵娘娘懿旨。”

    家宴那天很冷。

    时值正午,日头晃得人睁不开眼,可从万里高空之上呼啸着俯冲而下的风仍如刀刃般锋利。谷雨端着白瓷碗进了殿,那时候宋浔正站在窗前瞧着积雪出神。

    她轻唤了声,“娘娘。”

    宋浔回过头来,苍白到显出病态的脸几乎透明。

    “时辰快到了,娘娘吃了药便该启程。”

    宋浔竟显出懵懂神情,不过随即便端起汤药没有丝毫犹豫的饮下。

    她拢了拢狐裘大氅,走到铜镜前端详良久。谷雨关了殿门,日光刹那间被阻隔在外。宋浔清楚的看见自己眼里反射出的光彩瞬间熄灭,她习惯的挑了挑嘴角,不由得又捧了一盒胭脂在镜前沉思。

    谷雨许多年来头一次多问,“娘娘这是何苦呢?”

    宋浔并未回身,“谷雨,你跟了本宫多久?”

    “先帝八年,陛下两年,已有十年了。”

    她的神色有片刻怔忪,却很快被垂下的眼帘掩饰,“十年之久,你本该看出这四方天地下的身不由己。本宫亏欠他人太多,如今种种,也算因果轮回。”

    谷雨正欲开口,却见宋浔撑着妆台起身,忽然无端道,“不过是饮鸩止渴罢了。”

    刘总管的声音隔着厚重殿门传进来,难免生出沉闷之感,“娘娘,时辰到了。”

    她回过身,脸上又是那副毫无瑕疵的笑容。

    家宴仍在无忧殿。

    宋浔落座时人已到了大半,下首朝臣已无多少为官多过三年。她近几日夜里总算能勉强合眼,精神似是好了些,只是仍旧困于梦境不得解脱。

    有时候她分不清晨暮,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活着还是死了。这巍巍皇宫里景象数百年不曾变化,她偶尔看着窗外大雪落下,想起初初入宫还是随着宋老将军。

    那也是个冬天,老将军到长平殿与君王议事,她则在看不见尽头的宫道上行走。行至一处偏僻宫殿,里头穿出来孩子们的哄笑声。她好奇便偷偷的走进去,看见一群十五六岁的少年们中间围了一个看着与她年龄相仿的,不过八九岁的孩子。

    随行的小厮同她耳语,那孩子十七皇子江时,看着约莫是又顶撞了几位娘娘宫里的皇子,免不得要受几分欺负。

    临行时她忍不住又回头,却恰好遇见他不经意抬起的眼眸。

    那才是他们的初识。

    从十三年前宫宴,她乘着夜色在校练场上看见江时站在璀璨宫灯下朝她看过来,她便知晓他根本不曾记得她。后来岁月蹉跎,他们却并未成为她想象中的,彼此漫长一生中的过客。

    他料到短短八年里万里锦绣三度易主,最终落到他手。可他兴许不曾料到,茫茫不见尽头的八年,成了他此生都不能越过的天堑。

    她也梦到沈昭,梦到他一触即破的温柔神情。

    那是她宁愿逃避八年都不敢多看一眼的温和笑意。

    想来好笑,明明是他江时将她推给沈昭,却在一切已成定局时把所有亲手毁灭。而她这半生,前头八年辜负江时忠挚,到了如今仍负沈昭情意。

    可悲可笑。

    江时在侧首撑着额头小憩,前朝风云诡谲,他也总难免心力交瘁。

    她压着嗓子咳了几声,谷雨伸出手想要为她斟茶,双手却颤抖到打翻了玉杯。江时闻声偏过头来,她想要装作若无其事,却在十三年里第一次看见他惊慌失措。殿外头似是已近深夜,月朗星疏,九华宫前的白梅想必开得正好。

    恍惚落入微凉怀中,四下嘈杂,她皱着眉撑开眼,就看见江时云锦的龙袍上,刺目的血迹晕染开来。

    她笑了笑,用尽随后一丝气力将冰凉的手贴在他的面颊上,也不去管这样是否会留下血污,直到她的最后一缕气息消散。

    孙太医来时无忧殿中只余江时抱着宋浔沉默,赵总管在后头一言不发。他跪下重重叩首,“陛下节哀。”

    偌大金阙中如同听得见心跳的回音。

    直到烛火燃尽,外头星光隐去,江时开口,“朕是不是做错了?”

    落雪簌簌,无人应答。

 

END.

作者/林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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