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戏中离人

“丽娘常说三分情真摄心魄,七分情深动鬼神。我这半生用七分情演了一场戏,后来终究不能改变曲终人散。倒不若今日赌我性命,看看十分情可否换一人一生不忘。”

 

 

    八月末的天几乎是说变就变。

 

    云姐儿推开添锦楼颇为华丽的大门,收了伞递给刘妈,又捋了捋因步履匆匆而略有凌乱的长发,正要回房,却又忽然开口问道,“白露在揽月阁?”

 

    刘妈甚少见云姐儿不束发,正是出神,没想到她会忽然开口,故而怔了片刻方才道,“白老板在二楼后间,待了两个小时还未出来,丽娘正打算去看看。”

 

    云姐儿点了点头,走了几步却又停下,叹了口气对刘妈道,“你告诉丽娘不必担忧,我去看看她罢。”

 

    刘妈点点头没再说话,待云姐儿走了许久方才极缓极慢的叹出一口气。

 

  -

    云姐儿找到白露时,整个后间已被烟雾笼罩。厚重的窗帘被人刻意拉上,她刚打开门就被烟草气息呛的后退连连。

 

    她缓了片刻便径直走进去,轻车熟路的找到蜷缩在妆台一侧的白露。也不知这厮究竟喝了多少,原本白皙的脸被酒精烧得通红。云姐儿只好放开白露,转而拉开窗帘。刺目日光涌进来的那一瞬,白露眯起眼含糊不清的呢喃一声 “阿姒。”

 

    云姐儿的手颓然落下,良久,苦笑道,“借酒消愁,确实不是个好办法。”

 

    白露唇际勾出一抹笑,也不知究竟听见没有。

  

 

 

    沈家的老太爷在八月末某个阴沉的雨夜一命呜呼,消息在第二日以杂草疯长的速度蔓延到京城的每条街道。

 

    彼时白露正看着手里黑白的帖子出神,云姐儿袅袅娜娜的推门进来,脱了挟着寒气的羊绒披肩,末了不忘凉凉嘲讽道,“原以为沈家还能恣意几日,却不曾想也不过如此。”

 

    妆台上明亮的梳妆镜映出云姐儿素白的旗袍,白露沉默许久,忽然勾起唇角笑道,“方才薛小公子送了沈家办夜的帖子来,听说是晟二少爷亲自操办。”

 

    她看到云姐儿的动作一顿,又似不经意道,“据说程家也接了帖子,想必又是程三少出席。”

 

    云姐儿放下珍珠手包回身看向白露,眼前人一袭胭脂红的戏袍未及换下,眉眼如初明艳,却到底不复从前清澈。

 

    不知何时又下起了雨,窗外头雨落之声不绝,白露点了支烟倚在檀木的雕花椅子上,火光明灭,不消片刻便覆了满室云雾。

 

    丽娘推开揽月阁的门就看见云姒和白露相对而立,她挑了挑眉正要开口,就看见白露回过头来,手里甚至还拿着半截快烧尽的烟。她皱着眉头顿了顿,道,“程家来人了。”

 

    云姒低垂的睫毛颤了颤,一抬眼却看见丽娘只是盯着白露。而刚刚掐灭了烟的那人几乎无动于衷,只是长久的看着窗外连绵的雨幕。

 

  “程二小姐点了名想要见你。”

 

  

 

    白露下到三楼,一眼就看见坐在栏杆边上的程映。她缓缓走过去,程映听到脚步声回身,打量了她片刻试探道,“白露小姐?”

 

    白露点了点头算作回应,颇为直白的问道,“程小姐找我有事?”

 

    程映怔了片刻答道,“过几日是老爷子的寿辰,他生平最爱听戏,我想着京城最负盛名的便是白露小姐,故而想请您唱上一曲。”

 

    白露挑了挑眉正要开口,程映却会错了意,连忙道,“白露小姐不必为难,您说个价钱,程家一定让白露小姐满意。”

 

    白露笑了笑扶着桌子坐下,道,“程小姐误会了,既是程老太爷过寿,白露能去献丑便已受宠若惊,自然不会为难于价钱。只是我已入了添锦楼,此事自然还要劳烦程小姐同丽娘商议才是。”

 

    程映见白露并无拒绝之意,点点头笑道,“那好,改日我便叫人给白露小姐送帖子来。”

 

    白露垂着眼帘未动,直到程映走远,眸中才划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

 

  “你当真要去程家?”

 

    白露闻声抬头,看见云姒从楼梯上走下来。

 

  “程三少放在心尖儿上疼着的妹妹亲自来请,我若不去,岂非太不识好歹。”

 

    云姒已走至近前,轻声道,“当年薛小公子亲自来请你,也未见你去薛家。”

 

    白露仰起头,一双眼睛弯成了月牙,“那自是因为程家更有权势些。”

 

    云姒看见她眼底的光彩,也笑了起来。

 

    就像十二年前那样。

 

  

 

    白露到了沈家门前时天色尚早,沈府黑漆漆的大门前白皤飘摇,难免一番萧索景象。

 

    她抬起腕子看了看时间,略加思索便走进了不远处一家新开的咖啡店。

 

    今儿个是阴天,店里人少故而不曾开灯,白露挑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未来得及拿起菜单就听见店老板谄媚的声音。

 

    这声音自然不是冲着她来。

 

    她心中顿生不好的预感,拿起菜单遮住半副面孔才向门口看去,果不其然见一对璧人缓步而入。那向来自视清高的店老板步履匆匆的迎上去,常年不苟言笑的老脸笑成了一朵花,“原来是沈大少爷和程二小姐来了,有失远迎,有失远迎。”

 

    沈晟的清冷始终如初,面对点头哈腰的店老板也只是点了点头。程映则回了一个笑脸,又引得一阵奉承。

 

    白露飞快的瞟了一眼就没敢再抬头,直到侍者送来咖啡,她再看去,大厅里早已没了沈晟的影子。

 

    天色暗得更快,她看着眼前不再温热的咖啡终觉没了胃口。出门时玻璃门上挂着的铃铛发出清脆声响,她恍惚听见脚步声,旋即又嘲讽自己痴心妄想。

 

    她又走出几步,藏匿了一整天的雨毫无征兆的落下。她恍惚想起还未去沈家,唯恐乱了妆容,只好匆匆走到檐下避雨。

 

  “白露。”

 

    她闻声回头,就看见沈晟撑着伞站在细密雨幕中。

 

    他穿了件黑色的衬衣,领口的扣子没有完全系上。

 

    他就像这场毫无征兆却又早有预谋的雨一样,猝不及防地出现在她的眼前。

 

    他就这样看着她。

 

    混沌间是十二年前,她唯唯诺诺道自己无名无姓,沈家清隽孤冷的公子声音低沉,“今日是白露,那便唤作白露吧。”

  

 

 

    白露再醒来时正值深夜,她一睁眼就看见揽月阁华丽的屋顶。奢靡的纱幔外云姒倚着床边正在浅眠,她眨了眨眼,忽然觉得有些干渴,谁知刚动了动胳膊便惊醒了云姒。

 

    云姒见她睁开了眼,探了探她额头的温度,总算松了口气。未等她开口,便如同通晓了她的心意般倒了杯水。

 

    白露撑起身子倚在身后的靠枕上,接过茶杯喝了几口。

 

    云姒微微支起窗户,夜风清凉,她索性坐在窗边絮絮叨叨,“你这一睡便是两日,高烧不退,把丽娘吓得够呛。她已与程二小姐商定了价钱,她方才上来看你顺带送帖子,还让我待你醒后问问你可是真的要去。”

 

    白露一时出神,竟忘了回答,直到云姒的目光投过来,方才笑道,“我只是许多年未见你说这么多话,一时恍惚罢了。”

 

    云姒垂了垂眸,似是怀缅。

 

    静默片刻,白露问道,“沈晟呢?”

 

    云姒猛然惊醒,双眸直视白露,良久方才道,“那日他将你送回来便回了沈家。”

 

  “他可曾留下什么话?”

 

    云姒顿了顿,垂眸轻声答道,“不曾。”

 

    少顷又似解释般道,“那天晚上是沈老太爷的办夜,添锦楼离沈家远,他走的匆忙也在情理之中。”

 

    白露不言,一时间竟只有风声穿堂而过。

 

  “你答应过不会骗我。” 白露看着云姒道。

 

  “就算他说了又怎么样,你也曾答应我不再涉险,只求平安度过余生!”

 

    白露不曾想云姒反应如此激烈,一时怔住。云姒也立即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匆匆叮嘱了几句,便几乎夺门而出。

 

    白露低头看向手中的茶杯,却仿佛看到水中开出一朵妖艳的花。

  

 

 

    白露昏睡了两日,醒后翻看程家送来的帖子方才惊觉还有七日便是程老太爷的寿辰。而那夜过后,云姒也病了一场,说是染了风寒,白露去探望却被刘妈拦在了画云阁外。

 

    她醒后一日比一日虚弱,记性也越来越差,可每闭上眼就看见许多年前的往事在眼前无休止的回放。

 

    她看见她与沈晟的初遇,那声印在她脑海中无法抹去的白露;看见戏台下人潮汹涌,而他坐在三楼对着戏台的正中,眼眸明亮仿佛子夜星辰;她又看见她坐在后间妆台前,他凝神细细为她描上额妆。

 

    第七日夜里,她左右无眠,便换了戏袍,上了妆。二楼灯火通明,台下无人,台上却已有素衣倩影。

 

    白露笑了笑亦走上台去,那人已唱至尾声,见她上台也不惊讶,只是缓步行来。

 

    尾音落下,满室寂静。

 

    她心中猝然一空,仿佛已经预感到他日别离。

 

  “阿姒。” 她唤。

 

    素衣之人笑起来,不笑片刻却又忽然落下泪来。

 

  “十一,” 云姒眼中忽然涌上痛色,“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良久,她又似誓言般重复道,“阿姒会一直陪着十一的。”

 

    白露看着空无一人的台下,又忽然抬起头向三楼正中看去。

 

    三楼一片漆黑,她却仿佛透过那片黑暗看到了珍宝。

 

  “可是阿姒,十一已经不再是十一了啊。”

 

  

 

    八月三十,程老太爷八十寿辰。京城名流云集程府,最受瞩目的便是沈家的掌权人沈晟,薛小公子薛珩,程家三少程子亦,还有名动京城的添锦楼白露。

 

    云姒今早便不在画云阁,丽娘本打算叫她与白露一同启程,后来实在寻不到人索性作罢,便差使刘妈陪着白露一道,也好有个照应。

 

    程家大权早在七年前程老太爷大病一场,险些命丧黄泉后就交给了程子亦。七年来程家一路青云直上,程子亦不过二字当头的年纪,便已成了政界处处受人景仰的程三少。

 

    宴席过半,就要轮到白露上台。

 

    刘妈拿了戏袍来给白露换上,她端坐在镜前沉默良久,终究在眉心描了额妆。

 

    她轻轻撩起厚重戏幕,在人潮中看见沈晟坐在靠后的一桌,旁侧是程映精致却掩不住苍白的脸孔。

 

    人人都说沈公子温润,她却在初见时就看出那人温热表面下冷傲的骨血。

    她倾尽十二年岁月,终于成为他手里最锋利的那把刀,终于能走进他那双冰冷的眼眸。

 

    她终究无法让他爱她,不过这样也好,他也终究没有爱上别人。

 

    刘妈走过来提醒她就要上台,她笑了笑道,“丽娘常说三分情真摄心魄,七分情深动鬼神。我这半生用七分情演了一场戏,后来终究不能改变曲终人散。倒不若今日赌我性命,看看十分情可否换一人一生不忘。”

 

    刘妈一时惊异,竟忽然一声枪响。许是有人殒命,前头登时大乱。刘妈回过神来便欲扯着白露离开,却不防白露竟猛的掀开戏幕立于台上。

 

    沈晟仍在那处未动,一双眼眸未曾从戏台离开。白露咽下涌上喉头的腥甜,尽管眼前已经模糊,却还是朝着沈晟遥遥一笑。

 

    他察觉出白露不对,刹那间便要起身,却被程映拉住袖口。程老太爷已被一枪毙命,持枪之人终于将视线转向台上,却在看清台上之人时如被抽去所有力气般跪倒在地。

 

    火光自戏台冲天而起,白露拿出一把精巧的勃朗宁手枪——同云姒一模一样的枪。

 

    程子亦从门外闯进来,目光缱绻看着台下跪坐的云姒。程映身子虚弱,过度惊吓后已晕了过去。沈晟第一次失态几乎嘶喊着制止,却终究不能阻挡白露霎那间扣动的扳机。

 

    云姒眼中倒映出火光熊熊,最终如同难以承受烈火炙烤般落下泪来。

 

    良久,她从胸腔中呜咽出声,声音破碎几乎难以听清,“你明明知晓的啊。”

 

    她曾以为她为了白露之名染上混沌世俗,却直到她举起枪在火光中笑的如同孩提般时才明白,原来那个目光纯澈却固执异常的姑娘啊,早已洞悉了所有人的执念。

 

    她坦然饮下一杯又一杯她送来的茶水,顺着她的意念逐日虚弱,不过是为了让她相信她真的会在这一天昏迷。

 

    让她相信,她的小十一会循着誓言,平安度过余生。

 

    哪怕是以她的阿姒的生命为代价。

  

 

尾声

 

阿姒亲启:

 

    我本不想这么写,但思忖良久还是不能免俗。

 

    阿姒姐姐,待你看到此信之时,你我大约已经天人永隔。

 

    我近几日做了许多梦,梦里是你我年幼时在孤儿院食不果腹,你却总是笑着叫我十一的日子。你总是以为我忘记了当初与你的约定,可十二年岁月里我从未敢有片刻忘记,那年瘟疫你我在街头看见尸横遍野,那时候我答应你,永不涉险,只求平安度过余生。

 

    我亦记得我们分别之时我不过七岁,而你也只有九岁而已。后来你我再见,大约便是在添锦楼了。想来你我不过幼时相伴四年,却彼此间一举一动都尽在对方眼中心中。

 

    后来重逢我总是觉得患得患失,想必你也如此。

 

    我入沈家,你入程家,虽说不是你我可以选择,却还是要叹不巧至极。

 

    沈老太爷西去——沈晟掌权之日我便预感到会有今日殊死一搏,你看出我愿为沈晟不惜一切,我亦看出你极力阻拦我以身犯险。

 

    可是阿姒,我知道你对程子亦之情亦不少于我对沈晟。

 

    若我没猜错,你用药将我困在添锦楼,孤注一掷杀死程老太爷。你不计后果斩断与程家所有关联,尽管会辜负程子亦还有消磨在繁华京城的十二年岁月。

 

    然后第二日所有人都会知道白露死于病痛,而云姒杀死程老太爷畏罪潜逃,沈程两家重新彼此制衡。事实上逃窜是真,只不过你会带上假死的白露罢了。

 

    你到底还是同从前一样处处为我,可是阿姒,十二年过去,物是人非,你也总该为自己想想。你大抵不会想到我会出现,这无疑是个死局,而既然必然要有人陪葬,我总是希望那个人不会是你。

 

    从始至终,手上沾了血的,执意要杀程家老太爷的,从来都是添锦楼的白露。

 

    不是云姒,也不是十一。

 

END.

作者/林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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